《资本论》既是一部关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形成、演变的经济学著作,也是一部对资本逻辑进行结构化分析的哲学著作。出于“保卫马克思”的考虑,阿尔都塞紧紧抓住后一方面进行阐释,力求消除历史主义和人道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曲解。问题在于,如果缺失了对资本主义的历史性分析,马克思对资本自身结构的分析岂不是成了一种形而上学悬置?如果缺失了对资本所关涉的人的解放问题的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消亡岂不是成了一种“无人身理性”的自在运动?在此问题框架下,阿尔都塞那种将历史与现实割裂开来进而对资本主义进行非历史化和无主体化理解的做法,其实是一种背离唯物史观的徒劳之举。
历史主义的基本内涵与谱系
从思想史的背景看,作为一股新颖强烈的社会思潮,历史主义形成于19世纪的德国,法国大革命和欧洲的民族国家进程是其产生的现实背景,自然法和启蒙理性主义是其反叛对象,英法的保守主义和德国的浪漫主义是其孪生姐妹,专业化的历史学是其发展的学科基础,德国的赫尔德、胡果、萨维尼、黑格尔、兰克和普鲁士史学派的德罗伊森、聚贝尔、特赖奇克等人都是其杰出代表。该学派主张,任何事物都是独特历史背景的产物,任何事物都有其自在的历史过程,历史是事物存在的母体,我们应该立足历史过程而不是从“纯粹理性”出发来认识事物。
德国历史主义有两种典型形式:一种是以兰克为代表的史学家群体借助史料对历史进行实证化研究的实证历史主义,强调用翔实准确的历史事实对语言、法律、风俗、民族、国家、制度等进行历史考证和梳理,以此矫正启蒙史学家借助理性原则对历史进行任意编排的做法。另一种是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思辨历史主义,强调历史蕴含着自由发展的原则,唯有“绝对精神”才能代表和实现这些原则,上帝便是这项宏伟计划的设计者和安排者。在这个意义上,历史的阶段服从于历史的过程,历史中的具体事物服从于上帝对于世界历史的整体安排,这便是黑格尔所谓的“理性与现实和解”的方法论根据。在这两种解释模式中,实证历史主义尽管存在神学色彩浓厚的局限性,但“如实直书”至少促进了史学的职业化发展,黑格尔等人所推崇的思辨历史主义则使历史研究走向了历史目的论,这便是马克思极力批判黑格尔的英雄史观和唯心史观的根由所在。
到了20世纪,历史主义的神秘色彩已基本褪去,无论是分析的历史哲学,还是批判的历史哲学,乃至像克罗齐、科林伍德、汤因比等人尽管也都强调要基于某种观念的原则来研究历史,但是,这种意义的历史主义既不是“一份史料=一份史学”的实证历史主义,也不是用“精神劳动”来代替实际历史进程的思辨历史主义,而是变成了史学专业化背景下的一种历史研究方法论。
阿尔都塞对历史主义的定性与批判
从大的方面看,阿尔都塞所谈论的历史主义主要指向哲学而非史学。在他看来,在辨析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意义上,人本主义者对黑格尔思辨历史主义的“颠倒”十分必要,克罗齐、葛兰西、萨特等人只是“把哲学降低到了历史方法论的地位”,他们“没有跳出从费尔巴哈以来思辨同实践、抽象同‘具体’的这种‘颠倒位置’借以进行的绝对界限”,也就是说,这种颠倒所形成的对实践和具体的尊重看起来强调了历史性,但实际上是一种用共时性取代历时性的历史方法论强制,它以人本主义意识形态把唯物史观变成了无主体的经济主义和历史目的论,这种做法在本质上没有摆脱人本主义和唯心主义,第二国际的机械主义和机会主义便是这种马克思主义的产物。
为了揭示和捍卫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阿尔都塞所做的工作是:首先,以1845年为界,用“认识论断裂”的概念将“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加以区分,认为《资本论》时期的马克思才真正代表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成就。其次,区别于古典经济学那种以“主体需要+经济活动”解释价值形式的人本主义意识形态做法,马克思立足分配和生产关系来解析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关系,从而打破了对劳动、价值、生产率的抽象理解,由此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秘密。最后,基于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辩证运动的结构化分析,剩余价值不是一个物的概念,而是一个关系和结构的概念,这是马克思区别于人类学、国民经济学和思辨历史主义的根本所在,它同时意味着马克思对人道主义和历史主义的有效批判。
在阿尔都塞这里,历史主义既指向强调历史事物具体性和差异性的实证历史主义,也指向黑格尔那种强调环节与过程相统一的思辨历史主义。在他看来,实证历史主义只看到了历史的表层事实而忽视了历史的内在结构,因而无法实现对历史的整体理解;思辨历史主义在意历史的整体联系,但无论用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活动(乃至某种自由意识或原则)来构建这种联系,都存在一个“内在本质—外在现象”相互表征的意识形态幻象。由于无视历史的内在结构,这些历史主义对历史的理解具有表面性、同质性和直线性。为了批判这种历史主义,马克思“用生产方式的(总)结构概念来说明经济现象”,在社会基本矛盾框架下,他用“结构因果论”打破了“线性因果论”,为我们实质性地把握资本逻辑提供了科学视角。
结构与历史相统一的唯物史观
在创立唯物史观的过程中,马克思对历史主义进行过系统性批判,它关涉到阿尔都塞对历史主义问题的理解。首先,在批判保守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意义上,马克思既反对萨维尼那种基于历史习俗为民族立法的历史法学论,也反对黑格尔那种用“精神劳动”整合历史的历史唯心论。其次,在唯物主义框架下,马克思和恩格斯也特别强调“经验的事实”对于历史理解的基础意义,这与阿尔都塞所批判的经验主义有某种相似性,但是,这种“经验的事实”是人类生产和交往实践的结果,这与旧唯物主义那种只在意事实却忽视事实之间的联系以及人本主义那种只看到人的主动性而忽视人的受动性的做法存在原则区别。最后,马克思的社会基本矛盾理论指向所有的社会形态,剩余价值理论指向资本主义社会,二者在社会形态上是过程与阶段的关系,在理论结构上是一般与个别的关系,它是马克思将历史与逻辑、结构与整体、本体论与认识论相结合的科学历史主义。
在《资本论》时期,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分析体现了这种科学历史主义。表现为:其一,资本关系本质上反映的是劳动者与劳动资料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从猴体到人体、从地租到资本的历史叙述方法是把握资本关系的实证基础。其二,社会基本矛盾运动贯穿于一切社会形态,只有用“思维的具体”去把握这些“现实的具体”,我们才能实现对历史的整体理解,这种结构思维与历史思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而非排斥对立的关系。其三,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和生产社会化的结构性矛盾入手,对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的揭露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永恒论,而是意味着资本主义灭亡论,这是以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目标的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基础。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哲学教研部副主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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